妳走的那個清晨,對我,真的很難。
在那之前,妳已經為了小紅莓化療的心臟傷害,埋怨護理師快一個月了。妳一直認為,只要少打一劑,心臟就不會這麼難受,一直想對護理師提告。妳走了後,我痛苦了好一陣子,不知道要不要提告。我知道沒什麼勝算,但這是妳的遺願,如果我沒有提告,妳會不會在另一個世界埋怨我?
那個清晨四點在急診病床,護理師整點來抽血檢驗。妳心律不整,很難抽到血。試了幾次,針打下去妳就喘不過氣。妳求護理師可不可以不要抽血,護理師堅持依照醫囑,我在旁邊不知道怎麼辦。終於,妳從喘不過氣,漸漸失去了意識。
這時,護理師要我有所準備,我還聽不懂要準備什麼。過沒兩分鐘,護理師緊急要推妳回急救室,跟我說要做決定了。混亂間我意識到了是什麼決定,但想著難道不能像從家裏送來一樣,急救一下就回來了嗎?醫生催促說壓下去會胸骨全碎,我猶豫了一下,才按照妳的意思,點了頭。
後來很久,我對那晚的事,心裏一直有埋怨。我忍不住會想,如果護理師不堅持抽血,妳是不是就不會走了?如果我挺身而出護著妳,不讓護理師抽血,妳是不是就不會走了?我花了很久,不斷提醒自己,妳的心臟已經到了盡頭了,妳的時間已經到了,就算五點不走,再過幾個小時,還是要走。
更重要的是,點頭送妳走的人,不是護理師,是我自己。
我一直沒有理解到,點那個頭,對我來說有多痛。就算妳已經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,就算妳的心臟已經到了盡頭,但點頭送妳走,做出決定的人,是我。我忍不住一直想:要是妳想留下來呢?要是我自私一點,做錯決定,強迫妳留下來呢?從兩年半前簽下結婚申請書,妳就把這個痛苦的決定,交給了我。兩年半前市公所登記時,我沒有意識到那份結婚申請書的重量;清晨一片混亂中點頭時,我也沒有意識到點那個頭的重量;直到事過境遷,我才痛得死去活來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妳是相信我的,對吧?我痛得哭天嗆地時,妳是在看著我的,對吧?妳知道我會很痛,但妳相信我會走過去的,對吧?這一年來,妳一直看著我跌跌撞撞地走,始終相信著我,對吧?
我終究瞭解到,妳真正的遺願,是希望我一個人走下去,好好生活,好好終老。那天清晨的決定,小紅莓的劑量問題,我都要背負起來,繼續往前走。終有一天,我到了那個世界,妳會微笑迎接我,看著努力的我,點點頭稱讚我,我們再一起手拉手離開。
在那之前,我還有好長一段人生路,要一個人走。
2024/9/22 第323天